【十二國記】虞淵

作者：曼陀



　　「這個世界…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啊啊啊啊啊！！！」一個臉色蒼白的青年呆呆站在路中央，突然猛烈揮舞起雙臂對著天空怒吼。往來的行人『刷』地如潮水般退開，在他身邊留下一大圈空地。





　　青年握緊了拳頭，手中本已殘破的紙片發出了輕微的聲響，撕裂了開來，「我…如此努力、如此有才華，三年就從大學裡畢業，飽讀詩書被稱為『百籍』的我，為什麼…為什麼……」兩行不甘的眼淚自他凹陷的眼眶中流了出來。



　　他搖搖晃晃的瘦高背影消失在路邊金碧輝煌的大酒樓──旁邊的小牛肉麵店裡，許多人都露出了同情而理解的表情，素不相識的人們看著彼此，點頭嘆息著。「過不了幾天就會碰到一個，真可憐啊。」



　　「這個還不到自暴自棄的地步，不錯不錯，年輕人總是該多磨練一下的。」



　　「唉唷，說不定他比我們年紀都大啊。」



　　「哈哈哈，說得也是。」



　　一個小女孩好奇地蹲在地上，歪著頭認著紙上的字，「…隆洽市立…芷…津幼椎園……」



　　「傻孩子，是幼『稚』園。」母親溫柔地拉了拉她的小手，「前陣子那間學校不是在招收新老師嗎，聽說有兩三百人去應徵，那個人大概沒被錄取吧。」



　　「沒錄取就會變成這樣嗎？叔叔好可憐喔……」



　　「所以妳將來就不要拼命想著讀書出來以後作官賺大錢，好好耕地或是找個事情來做，不然就會變成像叔叔那樣喔。」



　　「嗯！」







　　百籍發洩似地灌下一大口便宜的白酒，雖然老闆的手藝相當好，但對於完全無心享受的人來說，縱然是山珍海味，也與眼前這碗牛肉湯麵一樣，毫無滋味可言。





　　對大部分人來說，奏國的行政制度極為完善，公家機關全年無休、十二個時辰開放，上至州侯及州、國府官員，下至閭胥小兵，甚至學校裡掃地的大哥阿姨，無不行為端正嚴謹、對人和藹可親，服務態度及辦事效率全然無可挑剔，堪稱『人民公僕』的典範。



　　不僅如此，鄉長的馬夫可能隨時即席演講一個時辰的『黃海妖魔辨識學』，里宰在祭祀前感嘆地吟詠二千五百年前柳國著名詩人德藝的《春風行》，如此素質卓越的官吏，一直是奏國百姓引以為傲的。



　　自小聰明的百籍很早就立定志向要成為官吏，為國家人民謀福利──他的家族相當平凡，父親是農人、母親是商販，只有高祖母是鄉府裡的文書，不值一提的中士。但這位高祖母在聽了他的心願後，毫不留情地給予打擊。



　　「少蠢了，你以為改善國家、伸展抱負，是像在上庠裡拿幾個第一那麼簡單的小事嗎？」二十六歲的少婦嗤笑著對玄孫吐出兩百多年練就的冷酷，「與其費盡千辛萬苦讀出來連個在國府辦公室裡給人泡茶的工作也找不到，還不如先向你爹娘好好學學怎麼節儉過日子吧，一般人也就罷了，立志當官的人這可是非懂不可的呢。」



　　當時他對高祖母的批評憤憤不已，但後來他發現，那真是至理名言。



　　跟他同時畢業的十名同學中，書捷憑著精密的情報蒐集能力，成為秋官下屬的都官、有才女之稱的玥澅則回到故里，擔任里家的掌勺和幼稚園的老師，其他幾個人全都找不到工作。三年後，失業又被野合對象拋棄的康葆選擇了上吊自殺。



　　即使是仙人，吊久了還是會死的……當他接到訃聞時，不知為何想起了大學時代聽過的一個笑話：



　　「有一個年輕人走在河邊聽到呼救聲，他連忙找了根木棍伸給河裡溺水的人，那人非常感激地說：『多謝多謝，我是州地官的田獵，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的。』年輕人聽了立刻把棍子一丟，不顧那人的慘叫聲，直接衝到州府裡要求補缺。州府裡的文書為難地對他說：『很遺憾，職缺已經被推他下去的那個人補走了』……」





　　在別的國家裡，大學畢業生可以直接進入國府工作，但在興盛一千多年的奏國，政府即使增設了許多如保翠院、醫院、幼稚園等公立機關，依舊無法滿足過剩的大學生，許多國內最優秀的讀書人就只能以仙人的身份領著極低的失業救濟金，排隊等待不知何時才會輪到自己的職缺。



　　為了增加工作機會，二百年前曾有女仙聯合公車上書，懇請主上廣開後宮，並增設後宮女官職位，結果因為性別平等法而未能通過。當時有五名男大學生自焚而死表達抗議，聚眾絕食者數百人，認為這嚴重歧視男性以及剝奪男性工作權。



　　後來清漢宮順應民意，適度開放後宮男女官吏，但試行不久就停止了，雖然公開的說法是奏王夫妻情深，且不願以國家人才執賤役供養自身，但是野史中卻說這是因為太多人妄想藉此走門道、獲取更好的工作機會的緣故。時人有詩云：



　　　千年奏國後宮泱，百歲學子爭踰牆。

　　　長恨白衣掩壯志，不惜玉體換興邦。

　　　漢宮新官志初定，蘭台蜚蠊意未央。

　　　榮華盛景水雲散，男御一夢似黃梁。

　　當時情況可見一斑。



　　即使等到了工作，也未必就能保住職位。百籍曾經回到大學的圖書館任管理員，才兩天就被人稱「蘭台蜚蠊」的都官彈劾，罪名是服務態度不佳、不愛惜公物，即使他辯解自己不過是責備了燒到書的學生、多用了兩張衛生紙，還是沒能保住這得來不易的工作機會。



　　在此之後，他對高祖母無比敬佩──要知道，在奏國任官吏雖然十分悠閒，每日四個輪班、一年三個月輪休，但是薪水只有他國官吏的一半，更可怕的是無所不在的都官，隨時隨地睜大眼睛找碴，巴不得能立刻多空出幾個位子好讓自己遞補。他們不僅會喬裝打扮成平民百姓，甚至連窗外的大鳥、門口的秋田犬、屋樑上的巨型老鼠……都可能是半獸的都官！



　　曾有人抱怨官府宛如農場，甚至要求裁汰半獸，但以違反反歧視法而不被採納。提議者被嚴厲彈劾，以致丟官回鄉，彈劾內容包括歧視半獸、結黨營私（下班後同事常一起去喝酒）、破壞公物（打破硯臺）、亂扔紙屑等等等等──有人說「當你看到一個都官時，至少五個都官就在你身邊」，雖然對官員的徹底監察造就了真正的透明政府、清廉政治、以民為本、人民公僕……的高效率理想政府，但是要在如此極端的監察制度下任官卻是異常艱難，高祖母能夠在這種環境中工作近兩百年，百籍覺得她實在是太偉大了。



　　而自己的未來究竟會如何呢？是要放棄仙籍回到家鄉，還是要繼續癡癡等待那漫長無期的職缺？或者像很多人一樣保留著仙人的身分，隱身在市井裡編竹筐、做小生意，與這國家一起活到天地同壽……







　　「你想怎麼辦呢？」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百籍嚇了一跳，他回過頭，看見一名年約二十出頭的青年對他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優雅而沉穩的氣質，渾然不似正坐在一間小牛肉麵店裡的模樣。



　　「你…是仙人吧？」



　　青年笑了，「奏國有二十萬的仙人。」



　　說得也是。百籍苦笑了，「不過有工作的仙人和沒工作的差了很多啊。」



　　原本所謂仙人是指註有仙籍、在政府或官員府邸中工作之人以及其親屬──以這個標準來說，全國大約有四萬名失業仙人（未包括親屬類仙籍），其中三分之二以上選擇了民間職業，剩下的則是各地奔走求職中。



　　「的確……那麼你有什麼打算？」青年的笑臉善意明朗，「抱歉，我是注意到你之前有些激動，擔心所以跟進來看看的，畢竟在隆洽，失業而想不開的例子很多……」



　　「啊啊，不好意思，你是州師吧？的確我聽說有些人因為絕望而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對了，州師裡有沒有需要文書類的工作？雖然我武藝不太行可是……」看見對方歉意的表情，百籍嘆了口氣，「別放在心上，謝謝你的關心。」



　　「嗯，看來你是不用太令人擔心的。」青年裝模作樣地點點頭，讓百籍不禁笑了。



　　「跟領上一百年救濟金的前輩們比起來，我還很年輕的哪～」



　　青年也笑了，細長的眼睛裡閃動著興味盎然、或是某種難以形容的光芒，「是啊，很多人等了一百年也輪不上職缺呢……」



　　「唉，誰叫我們出生得晚……」



　　「其實所有國家，在一百年左右就已經發展到了政府組織的極至，而奏國已經一千一百多年了……」他的聲音非常柔和，聽在耳裡彷彿有種異樣的魔力，「許多國家的滅亡也是因為這樣吧，即使是人才，也沒有能上升的機會，只能留在基層慢慢腐朽，奏國是不是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呢……？」



　　「你…你……」



　　「啊，如果有什麼需要，就拿著這個到湎梓樓來找我吧，雖然說不準我什麼時候出去遊盪了，那裡的人多少也能幫幫你的。」



　　湎梓樓，隆洽最豪華的綜合式酒樓！百籍覺得自己握著那看不出什麼特別的木片的手有些顫抖。



　　「對了，你的名字是？」



　　「百、百籍。」



　　「百籍是嗎？」青年的笑意更深了，「我叫利廣。」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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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標題──衛生紙革命（爆死）



　　無獎徵答：猜猜看本文中有幾個衛生紙品牌XDDD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本文中很多點子，還有那首詩，都是我跟我親愛的weik一起想出來的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