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國記】浩歌千載 第一章

作者：沉香


一、繁花


　　今年暮春的關弓依舊繁華似錦，桃李爭妍。陽子挑的時間正好趕上月末集市，著實被熙來攘往，摩肩擦踵的情形嚇了好大一跳。


　　她勉強朝人群較稀疏的方向走去，才擺脫了擁擠的情形。舒了口氣，陽子牽著騎獸在較能自由行走的街上漫步著，身旁花開十里的景色並未真正映入她的碧綠雙眸中，因為她心裡還對剛才在玄英宮的待遇難以忘懷。


　　什麼時候，玄英宮會像這樣拒絕他國的王造訪？即使並不是正式的國交──不，應該說，陽子真正疑惑與擔憂的是她其實是以個人身分被拒絕。尚隆不想見她，否則朱衡不會那樣一臉為難；六太不能見她，但她卻沒有得到原因。


　　朱衡送她離開的時候，用複雜的語氣說，希望不久之後能在玄英宮再度接待您的來訪，希望屆時下官能更確實地為您引見本國主上。


　　但是，大司寇──在露台上，陽子用一種連風也帶不走的微小音量說──我聽說雁與戴的邊境，已經出現妖魔了。


　　朱衡只是對陽子行了深深的一揖。


　　原本想見見尚隆。陽子這樣想著──原本，有些事情，想從他那裡得到答案，某些應該只有他能給的答案。但是現在……為什麼偏偏是現在呢？她不能相信那片晃漾著水光的幻影，但在那其中被呈現出來的景象卻也揮之不去。


　　抬頭望了望天，已屆午時。如果可能的話，陽子原本想在雁小住幾日，但就現在的情況看來，她還不如及早回去得好，畢竟那張桃心木桌上還堆滿著沒有處理完的政務。


　　街上陣陣歡聲笑語，陽子卻完全感染不上這樣的氣氛。在心裡稍做打算之後，她決定先填飽肚子然後再趕回金波宮，也許傍晚時分直接回正寢去，可以避開景麒那叨叨不休的進言。


　　腳步踏入外觀不甚高級的普通飯館，卻連這裡也人滿為患。陽子在心裡無聲地嘆口氣，聽著夥計連聲賠罪的聲音突然添進一絲殷勤。


　　「客人，二樓還有張大桌只有一位小哥在飲茶，您要是不介意，小的幫您問問併桌可好？」


　　陽子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不久後就坐定在二樓朝外的桌旁。那裡視野很好，可以輕鬆地欣賞開闊街景。


　　坐定前她稍微打量了一下那張桌子原本的主人，背影看來並不高大，衣著是旅人裝扮，再平凡不過。


　　陽子看見桌上只擺著一壺茶，接著她禮貌性地對那人點點頭，目光對上的瞬間，卻掩飾不住吃驚。




　　很久以前，陽子甫登基時，曾經抽空前往拜訪至今已歷經好幾代景王的一位飛仙。臨行前景麒對她說，琰紹君是數代前景王的母親，在當時已經以學識淵博、氣度弘遠而聞名於慶。


　　確實，在那裡的幾個時辰，陽子得到了一些在當時難以知曉的知識與鼓勵，並且，也見到了幾位他國的飛仙。


　　其中一位僅僅打個照面而已，僅僅一瞥，陽子卻看著他氤氤笑意而感到不可思議。那雙眼睛令她想到麒麟，雖然是如琉璃般清透的淺藍，但她卻想到麒麟應該用靈秀形容的眼眸。


　　那人對陽子微微一笑，化解了她的驚訝，「好久不見了，景王陛下。」


　　「所以，清昊君也認為雁是有危機的了。」陽子嘆口氣，發現到自己已經能將這句話輕鬆地說出口。但是明明這句話是如此沉重的。


　　「景王陛下不是為此來雁的嗎？」少年站在河畔，彼岸仍舊是一片街市熱鬧景象，此處卻行人寥寥。


　　不完全是，但……「清昊君也是為此而來的嗎？」


　　「不，我只是從柳往南走而已，接下來，還要繼續旅行。」清昊對陽子回眸一笑，年輕的臉上滿是平和，「景王陛下連延台輔都沒有看見嗎？」


　　「是的。」連在不在玄英宮都不知道……


　　「今年關弓的春天也好美啊，」清昊突然冒出一句和現在話題完全無關的感慨，「已經好久沒有看見像這樣的花景了，用桃花的顏色來形容美人真是再適合不過。」


　　陽子感到有些尷尬，不知如何接續。原來這位飛仙是個文雅的人嗎……　　「不過，就像燭火熄滅前最後一瞬突起的光亮，這位絕色佳人是否已經走上不歸之途？所謂的迴光返照啊……」清昊彎腰在河水中拈起一枚桃花花瓣，陽子看見他頭巾下覆著的長髮露出一截，是在陽光下會稍微反映著光的銀白。


　　「啊，真是抱歉，」清昊像是這時才想起身旁的陽子般，用一種帶著歉意的笑容說，「我時常會像這樣自言自語，真是抱歉啊，景王陛下。」


　　「請叫我陽子就好，清昊君。」


　　「陽子，」清昊重複了一遍，「其實我們都知道，雁的治世已經超過五百年──現在傾頹的話，雖然一時之間可能會令人覺得措手不及，但實際想想也不會是太奇怪的事。」


　　就這樣隨意地談論他國滅亡與否的事情，令陽子覺得有些不自在，但她還是想了想才開口，「但是，雁已經屹立不搖了這麼久，現在突然失道的話，事實上，我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也許是因為陽子還太年輕了吧，」清昊頭也不回，只是站在河岸上眺望遠方，「我並不覺得奇怪……王朝如何興起，如何倒塌，都不會花上太久的時間，重要的是治世的長短和功業。」聲音頓了頓，「雁也已經五百多年……算少見的了，如果不要失道的太奇怪，延王應該會有個好諡號，當然，對雁來說會很可惜地失去一位明君，但失道這種事情會發生真是一點也不奇怪啊。」


　　陽子啞然，「清昊君真的這樣想？您不覺得失道是件悲哀的事？無論對王或麒麟來說……」


　　「是的，我真的這樣想，」清昊回過身看她，看來並不比陽子年長多少的臉上仍舊帶著淺淺的微笑，「我也認為失道是件悲哀的事，麒麟選擇了理智的人做王，最後他們卻大多都變得不理智。重要的是，對人民來說，這再悲哀不過。」


　　陽子這時下意識地也看向彼岸，清昊年輕而柔和的聲音傳來，「也許明年春天的關弓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清昊君覺得，這樣也無所謂嗎？」陽子喃喃地說，「但是，這對我來說是件悲傷的事。雖然現在一切都還不確定……」但是一想到那對主從也將像歷史所訴說的那樣消失，最終只成為史冊上的一個名字，她就覺得難以忍受。


　　──而且，從今以後，還能從誰那裡尋找答案？當初相識時，覺得那個男人的王朝與國家是如此穩固強盛，但才不過短短幾年而已，這樣的相信與事實就變得如此脆弱了，就只是因為失道這兩個字，這一切變得如此不堪一擊。……而她竟也真的就這樣輕易地相信。


　　也許，陽子想，也許我也早就在不知不覺間被改變了。僅僅是這短短的十年而已。


　　「不，現在的雁如果消失了，對我來說是一大損失呢。」清昊輕輕地嘆口氣。「下任延王，能不能找到這麼好的人才來擔任，實在令人煩惱。」


　　心念一動，陽子問了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為何的問題，「對了，還不知道清昊君是哪一國的飛仙呢？」


　　「咦？」清昊笑了笑，「是誰告訴陽子說我是飛仙的？真該打。」


　　陽子覺得錯愕，「但是，那時在琰紹君的洞府裡，不是……」她回頭一看，微風徐來，清昊站在輕柔舞著的飛花之中微笑，陽子卻突然覺得那笑容莫測高深，意味不明。


　　「聽說蓬萊有種盛開時比桃花還美的花，叫做櫻，」清昊歪著頭，他看起來就像個和陽子年齡相差不多的少年，「我到蓬萊去過幾次，卻總是趕不上那裡的花期。」


　　一個奇妙的結論在陽子心中莫名閃過，她勉強捕捉到那意念的一部分，卻又瞬間覺得可笑起來。


　　「不，景王，妳的結論是對的。」清昊伸手將頭巾上的花瓣拈下，卻不小心讓頭巾垂到肩上，露出一頭銀色長髮，像是映著微光般，給人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就像麒麟的鬃毛那樣。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陽子驚訝到絲毫沒有發現自己的語氣多麼失禮。


　　「是啊，妳是對的，妳就和我當初想的一樣聰明。對了，我剛剛說到哪裡──喔，我有次到蓬萊去，是秋天，正好就發現妳了呢，景王。」清昊露出頑皮的笑容，「我一看見妳的眼睛就知道妳是胎果，而且是慶的，不過，那時我還不知道妳是個適合作王的人才，還認真地觀察了一陣子呢。」


　　陽子這次的錯愕持續了好一陣子，「……所以，你就是……」


　　「是啊，我就是。」帶著笑，回答坦然。


　　「所以，你讓景麒找到我……」陽子看著眼前的少年，卻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


　　太突然了。


　　「不，並沒有那麼快，因為那時予王才剛出現一點點徵兆──」清昊說著，輕輕嘆了口氣，「但是在她說要把女人都趕出慶的時候，我就知道不行了。妳說得對啊，陽子，失道這種事真是十分悲哀，我當初真是一點都想不到那個溫柔的恩幸最後會變成這樣，完全違背我的期待，而且慶的人民也損失很多，看了就叫我覺得心疼，完全是一場莫名其妙的災難。」


　　「為什麼是我？」陽子恢復思考後，第一句說的話是這個，「為什麼選擇我？」她碧綠的雙眸緊緊攫住眼前這個地位與自己截然不同的少年，「我問景麒這個問題的時候，他回答我因為他感覺到天命，那麼我現在想知道，你為什麼給我天命？」


　　「景王，這個問題，就算妳知道答案又如何？」清秀如少女般的臉湊近陽子，「這十年來，難道妳懷疑過自己身為王的身分，還有這個世界嗎？」


　　懷疑過嗎？陽子心中感到一陣疼痛，因為她知道答案。


　　「我……」無時無刻。從那時候開始，赤樂三年，她錯殺了她的臣子。但是，「尚隆他……」卻說君王原本就是這樣的，沒有任何一個玉座之下不曾流淌過鮮血，不論那昭示的是怨恨還是忠誠，是犧牲或是背叛。


　　「他說得對。」眼前的人這樣說著，但陽子卻不知道她現在站著的地方，是七年前金波宮裡簡直鮮血遍地的冬官府，還是玄英宮那道嵌入陡峭崖面的銀色露台。


　　溫度低冷的手輕輕抵起陽子的下巴，「陽子。」


　　那聲音很溫柔，手卻好冰冷。


　　陽子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清昊帶著淺淺的微笑著拉開距離，「我想，不如我現在去看看那個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的人好了，我說過了吧，現在的雁如果消失了，我會很困擾的。」


　　「請等一下──」陽子想叫住正往宮城方向走去的清昊。


　　「景王，如果妳還想繼續談下去的話，下次月圓的時候請準備慶最好的白端茶等我吧，」清昊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笑意，「賞月宜對美人，再加上好茶的話，我會很樂意過去的。」


　　他們的距離已有十來步，此時清昊回頭對陽子一笑，「不過那個問題我還是不會回答妳，天帝的秘密隨隨便便就說了出去，那像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