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收錄於《純情の鼠 麗の女王》
作者:曼陀
半滿的月兒斜掛天邊,淡淡的光芒穿過冰綃簾幕,在窗下灑落幽微的銀輝。
寂靜的房間內,一絲細微幾不可聞的呼吸聲,在空氣中浮動。
……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每一次的吸吐都是一滴生命力的逸去,由指尖,髮梢,蒸汽般氤氳散入大氣中。
枯槁的軀殼內幾乎已是空蕩一無所有,輕輕薄薄彷彿一片冷卻的灰燼,只有身體的芯還在發熱,一星紅火在空虛而孤寂的寒冷中感覺更為明晰。
在昏沉暮色中浮現的那張端嚴肅穆的臉龐是多麼美麗,她曾經以為,那就是『永遠』了——
『永遠』——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她確確實實明白了這個詞的意義。
那是在這個國家裡得不到的東西。
小時候手牽著手發誓要維持永遠的友誼,綁著一條細細麻花辮的鄰家小女孩,後來隨著她的父母搬到了雁國,從此再也沒有音訊。
為她採來染布的梔子與茜草,半笑語半認真地要她允諾成年以後嫁給他的遠房表哥,在一次妖魔襲擊中斷了腿,不久之後在極度衰弱中去世。
「恩幸太內向了。」父母總是這樣嘆息,而她只是抿著嘴笑笑,轉進房裡織布、繡花、做飯,珍惜與家人相處的每一天。
「我的願望嗎?嗯……嫁給一個誠懇老實的好男人,在我們的土地上耕種、紡織,教我們的孩子讀書認字……」看著心高氣傲的妹妹一臉嘲弄,她也只是輕輕地笑。
即使只是這樣平凡的心願,那也是,在這個國家無法實現的夢。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自出生以來就沒有國王在位,天災頻仍、妖魔橫行的這個國家,沒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事物,沒有能夠相信的未來,所謂的永遠如同初冬水面的薄冰,稍一觸碰便會碎成片片。
每每讀到詩書中誓言永恆的愛語,總是令她哀傷得勾起唇角,微笑。
但是在昏沉暮色中浮現的那張端嚴肅穆的臉龐是多麼美麗,在那一瞬間,她以為那就是『永遠』了——
長可及膝的頭髮是近乎銀白的淺金色,沒有表情的面孔彷彿最上等象牙細細打磨雕刻的神像,流暢靈動一如山泉的舉止帶著與世無涉的漠然,像是已經以那樣永恆不變的姿態度過千百年的歲月……
在他面對她低下頭的那一刻,越過他的肩膀,她看見鑲在深藍天幕上的一彎銀月。
多像,她忍不住輕喟。
日復一日遵循著既有的規律運行於空,盈仄圓缺與人間悲歡毫不相干,深紫眼瞳無動於衷地流轉著人間紛擾的光景,一如漆黑夜空曳落的柔和輝光。
這就是永遠……
「…我允許……」像著了魔一般,吐出嘆息似的低語,「我…允許。」
拋下曾經擁有的一切,在舉國歡騰中孑然一身地登上王位,成為漂浮於雲海之上的金波宮的主人。
她曾經在心中許諾,要給慶的子民一個可以相信『永遠』的國家。
但是沒有多久,她就明白那是多麼天真的空想。朝堂之上大臣以自身利害相勾結,對立的派系互相攻訐,力陳己見、交相指責的話語織成了一張惡意的網,深陷其中的她只覺得就要窒息。
如果不要那麼清楚就好了,她痛苦地想,如果不洞悉自己的無力,看不清每一句謙卑中的輕蔑、每一個恭謹後的張狂,如果想不透一張張正義凜然的臉孔轉過去是怎樣鄙俗的笑、掙扎著求生的百姓的血淚是怎樣浸透了一個一個壓金織錦的荷包……
不要那麼清楚就好了,如果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就不會痛苦了吧。
有生以來第一次,素來溫和的她憎恨起自己的敏銳善感,也憎恨那個背負著父母的殷切期許,一遍一遍提醒她痛苦來源的她的名字——
『覺』,清明醒悟。
「別摘那朵花……」
「啊!」宮女手一抖,初綻的花兒翩然墜地。見狀,宮女臉色大變,立刻跪倒在地瑟瑟發抖,「主、主上,請恕罪……」
「為一朵花降罪於人也太可笑了,只是一朵花而已……」她輕輕嘆息,撿起那朵薄霞色的月季,細細吹去花瓣上的塵埃,「只是一朵花而已,但是在枝頭上可以有四五天的美麗,摘下來很快就凋謝了……」
「是…如果花兒也能永遠美麗,那就好了。」
她看著早早登入仙籍,凍結在十二三歲少女姿容的女孩,柔和地笑了,眼裡卻沒有笑意,「如果樹能永遠的話,那就不需要花了。」
「咦……啊,是、是的,請主上寬恕奴婢的愚昧與無禮。」好一陣子沒有回音,趴伏在地上的少女大著膽子小心翼翼抬起頭,石板小徑上只有一隻粉黃蝴蝶悠然飛過。
琉璃鋪地、白玉為欄的金波宮,是個精工雕鏤的牢籠,高聳的朱漆楠柱,一層層塗抹著歷代君王的血與寂寞。
每日每日穿梭在身邊的人很多,一回頭卻總是滿地平伏的身影,能面對面說話的人一個也沒有。
這就是屬於她的永遠,注視著鏡裡鬢角的花影,她露出了苦澀的微笑。
能面對面直視她雙眼的只有一個,但那不是人,而是麒麟。
說也奇怪,升到了雲海之上,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那皎潔一如明月的光華,她卻開始盡量不著痕跡地避開那被稱作她的半身的臺輔。
月亮是很美,自地面仰望空中月形,總會勾起人無限思緒;不過一旦真的到了月亮身邊,朝朝暮暮面對著那亙古不變的寒光,就不是還具有柔軟溫熱內心的人類所能忍受的了。
不只是她,金波宮裡大部分的人都對景麒敬而遠之。對此,他淡漠的神情顯示他並非將此視為理所當然,而是這些瑣事根本與他沒有關係,不曾在意識中留下任何痕跡。
因此當他前來向她告假,說是蓬山有要事召他回去一趟的時候,她幾乎是鬆了一口氣般明快地同意了。
只是,她壓根沒想到,只不過那麼短短半個月,景麒竟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雖然還是一樣心繫國事,一樣沉默寡言,但是在他的眼睛裡,她頭一次看見身為『人』的自己。
在她悲傷時給予安慰,在她灰心時給予鼓勵,在夜深露重的時候,替她披上一件錦袍。
每當他帶著溫和的微笑注視自己的時候,她都覺得有一股熱流從心臟湧了出來,融融散入四肢百骸,連髮稍都溫暖了起來。
只要依靠著這樣的熱度,就足以抵擋雲海上刺骨的寒冷與寂寞。
她是這麼相信的。
徜徉在屬於自己的小小庭園中,手指溫柔地滑過木芙蓉絲綢般的花瓣,忍不住隨著鳥兒的鳴叫哼著輕快的歌。
不經意間一回頭,她看見被繁花掩了半身的麒麟,低著頭耐心地聽著一個孩子興奮的絮叨,眼神中流露熟悉的溫柔。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回過頭看她,清俊臉龐浮現淡淡的微笑。
在那一瞬間,她屏住了氣息,耳中只聽見鼓動的心跳,胸口一陣刀刺般的疼。
禁止不可遵照窒礙即行從命暫緩敬稟違反毋庸可允恕難得宜奉行再議……
他推開窗,陽光下滿溢的橙金秋色躍入眼簾,卻遠比不上他回眸的微笑溫暖耀眼,「主上好像很疲倦的樣子,請休息一下吧。」
「請您不要違背仁道……」懇求的臉孔帶著深深的迷惘。
「請您收回成命,請赦免慶國的女性……」病弱的語氣包含著單純的信任與依賴。
啊啊,並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不想察覺罷了。
她睜開眼,目光空茫地停留在帳頂泥金描繪的花紋,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沾溼了散在枕上的髮絲。
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是某一個女性奪走了他的心,讓他的目光只專注在那個女人身上,無法對自己再多勻出一些關愛。
但是並不是這樣的,景麒從沒有愛上任何人,這點她比誰都清楚。
麒麟不會愛人。
看見他人悲傷,揣想其情而感到痛苦、看見他人受創,感同身受而流下眼淚,基於自身的感受而推想他人,在他人歡笑時感到不明所以的快樂,這是人類的感情。
但是麒麟並不是這樣的,自出生以來受到重重保護的麒麟不懂身體受創後從傷口傳來的強烈刺激是『痛』,所以看見鮮血的時候,牠們不會想到受傷者的痛苦,只是厭惡;因為不曾被傷害過,所以不懂得真正的愛與關懷,對誰都溫柔地微笑著、說出體貼的詞語,他只是明白這麼做會令對方高興,卻無法觸動他自己的心靈。
被稱為仁愛的神獸,有著比任何生物都要溫柔慈悲的天性——就只是天性而已。
絕望地驅逐了全國的女性,咒詛般狂亂祈求他獨一無二的關注;但在沒有盡頭的哀淒哭泣中,只看見他困惑不解的神情。
如果不要知道的話就好了——
因為清醒著做夢,遠比瘋狂還要讓人悲傷。
她任由淚水不停地流,死亡的陰影覆蓋在蒼白的臉上,灰青色的雙唇卻微微彎起一個冷薄的弧。
她聽見水聲離離,青瑩的流光閃爍不定,不及肘長的短劍誘惑地呢喃著,呼喚她探看平澈如水的劍面幻影。
劍名水禺,以水為刃,以猿封鞘,能以劍知古今,鞘則會窺伺劍主的內心,在迷惘的時候化身為猿猴,惑亂持劍者的心靈。
可是連一次也沒有,名為蒼猿的妖魔從未在她眼前現形。
因為,在這世上沒有誰比她更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輕聲笑著,推開了劍,潮水般的觸感停留在指尖。她不需要透過劍得知未來,她知道,而且她確信,未來將會如她所期望的那樣展開。
「……主上?」無力的掙扎伴隨著激烈的喘咳,撕裂般的呼喊宛如泣血,「主上!」
她沒有回頭,沒有看見景麒乾枯的臉上茫然失措如幼兒般的神情,也沒有看見晦黯深紫雙眼落下彷彿凝血的淚水。她任由自己背對他越走越遠,拉開兩人今生的距離。
她抿著唇微微笑了。
迴廊上有個人影亭亭立著像是在等待,滿頭青絲盤挽成一個精巧的髻,胭脂色的綢衫襯得脖頸處份外白膩。她淺淺笑著看她走近,晚霞流光中,未施脂粉的臉龐豔麗得有如三月的紅杏。
她靜靜地走到她身前,停下,看著她。
同樣停駐在十九歲的姿容,她卻枯老一如深秋殘荷,凋零已盡的沉靜。
她以令人懷念的挑剔眼神細細打量她,末了,她半啟朱唇笑了,「姊姊要去蓬山吧。」
「嗯。」
「…其實妳不應該當王的,不是嗎,姊姊。」
「的確是呢。」
「追根究底,景麒不該選妳的,姊姊。」她微偏著頭,認真思索的模樣有種小女孩的嬌憨,「因為選錯了王,導致國家凋蔽,這都是景麒的錯,妳不這麼覺得嗎?」
「……」
「都是景麒的錯,妳也是這麼覺得吧,姊姊,妳也這麼想對吧?」她還在笑,淚水卻滑過粉潤的面頰,「這一切全都是景麒的錯,如果他當初選我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對不對,姊姊?」
她訝然地看著她,然後垂下眼簾,輕輕嘆了口氣。
就像兩人都還很小的時候,她溫柔地伸出手,拭去只會在她面前落下的淚。
「不原諒,姊姊,我絕不原諒,」她在她背後哭泣得像個孩子,任性的哭喊淒厲而絕望,「都是他的錯,我絕對不能原諒他,姊姊,妳聽到了嗎?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他……」
唉呀,不原諒——自始至終,她也沒有原諒過。
百官向她拜別的語氣中有種如釋重負的心安。
蓬山女仙恭謹的態度裡帶著一絲不自覺的喜悅與事不關己的哀傷。
但是她的沉定令人迷惑,猶如自開天闢地以來環繞著黃海、阻絕一切生物足跡的金剛山,連綿不絕的巨大山峰高聳入雲,謎一般的穩靜與神秘。
她淡淡地笑著,任由那些猶疑閃爍的眼神浮雲般自身旁飄過。
感受著殘留在紫蓮宮中景麒的氣息,她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稀薄得近乎於無的存在,彷彿午後水藍天幕上一輪白晝之月的幻影。
她曾經為這樣的淡漠哀傷欲絕,日夜悲泣不已。如今,他的氣息迴盪在胸中,還是勾起了心口隱隱的疼。
她也要他感受這樣的疼痛,要他永遠記著她。
——他會去尋找下一個景王,當他跪在那個人腳邊的時候,他會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第一次奉獻忠誠的誓言。
如果新的景王是一名男性,他會想到自己第一個君王是個脆弱的女子;如果又是一位女王,每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他都會想起她。
如果新王英明睿智,他會記起自己的先王是多麼愚蠢無能;如果是一名平庸的君王,他心裡會不停不停地拿她來比較。
每當看見男人的時候,他會想起曾經有一度國內見不到一名女性;每當有一個女子注視著他,他會莫名的驚惶,眼前浮現她的哭泣她的笑。
每一次他憶起這些瑣碎的片斷,都會感到某種類似疼痛的感受,即使過了十年、百年,她的音容笑貌在記憶中早已模糊不清,偶爾回想起來的時候,還是有一股陰鬱凝重的煙霧,沉沉縈繞在心底揮之不去。
最後,當他的君主失道,承受天譴的麒麟將會輾轉於撕裂般的高熱與痛苦。在那樣令人意識不清的折磨中,他會猛地想起她,過往的一切如潮水般湧來,他會記起她失道的緣由,她最後的微笑以及話語,竭力嘶喊也無法喚回的背影……一切一切,在那時他全都會想起來,與再度失道的悲傷一起,令他心痛的無法自己。
只要和生命的長度相當,那就等於是永遠了。
她為他悲傷的太久了,她為他哭泣了那樣漫長的時間,像這樣子小小的報復一下,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她抿著唇微微一笑,滿足地閉上眼睛,疲倦感不著痕跡地湧了上來,柔和而溫暖,一寸一寸,輕柔無聲地填滿體內的空虛。
已經為他哭泣得太久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為他掉下一滴眼淚。
她放鬆自己沉入深沉的夢境,雪白被衾裡,含著淺笑的臉龐枯瘦蒼白,卻有種異樣的甜美。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