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奇】砂色

　　「我說，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來吧，席翁？」塞留斯優雅合宜地笑著，不過瞪視老友的眼神完全不像外表顯現的溫和，席翁幾乎可以想像那白皙肌膚之下青筋猛烈跳動的模樣。





　　「呃……」前天才趁結束戀情的空檔，把積壓了很久的公文一次解決，應該不會是這個才對，「朵羅絲、多莉薇亞，還是蘇珊娜？」



　　「連…連蘇珊娜你也……」塞留斯的驚愕很快轉為撲天蓋地的怒火，「原來如此，難怪這兩個月有一堆女官辭職，原來都是你搞的鬼，你知不知道搞這些事我有多難處理……」



　　「不關我的事啊～」席翁連連搖手，一臉委屈，「瑪莎要結婚、克麗珊娜大姐請假照顧懷孕的女兒，還有瑪莜妲夫人要回鄉養老，這些你也算在我頭上太不公平了！」



　　「你還敢說！」一向溫文的王太子發飆的模樣如果被其他大臣看見了，搞不好會嚇到心臟麻痺也說不定，「你要我怎麼去跟她們的父親交代，啊？『實在非常抱歉，都是我對手下管教不周，害得令嬡被始亂終棄……』我能這樣說嗎！」



　　會在王宮之中值役的大多數是中下貴族家族的子女，一方面家族可以藉此與中央拉近關係，年輕貴族們也可以學習宮廷進退的禮儀，運氣好還可以攀上一門好親事。但是以席翁這種『高密度的十四天戀愛』，總有一天會造成克萊茵王室和貴族的大問題吧……



　　「我可沒有『亂』喔，塞爾～」席翁立刻從深受委屈的小可憐變成風流自信的花花公子，轉變之快令人嘆為觀止，「我們可是發乎情止乎禮，是謹守節度與禮儀的戀愛呀～」



　　「我以為節度和禮儀是用在更高尚一點的人身上的。」



　　「別那麼說嘛，塞爾～對你自己的宮廷首席魔導士多一點信心嘛～～」席翁笑嘻嘻地一把勾住塞留斯的脖子。



　　塞留斯轉向席翁，俊秀的臉龐相距不到一吋。他盯著那雙不正經的琥珀色眼睛，然後露出一個典雅至極的微笑，「如果你再不放手的話，我的首席魔導士很快就會因為襲擊王族的罪名被砍頭了。」



　　「嘖，真是好絕情哪……」席翁像是很遺憾似地鬆開了手，塞留斯翻了翻白眼，整理自己被弄亂的衣領。



　　「對了，」他轉過頭來注視著席翁，極度認真地再確認一次，「你『確定』沒有對她們做什麼？」



　　「確定確定，」席翁嘆了一口氣，「我可不想到時候哪位的父親帶兵來找我算帳，指著肚子裡的小孩逼我娶他家小姐，那種把繩索往脖子上套的蠢事我才不會做哩。」



　　「是啊，最好也不會有誰的丈夫跑來要求決鬥，你說是嗎？」



　　「是是，我會非～常小心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席翁笑著比出『發誓』的手勢。



　　塞留斯冷冷掃了他一眼，嘴唇微動，喃喃自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不過老實說，席翁也完全不想知道。「那…沒事了吧？我要去魔導研究院一趟，沒事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塞留斯毫不留情地打碎席翁『逃之夭夭』的美夢，「這份資料你看一下，你要是再把這一個氣走，下次我就派男性輔佐官給你──不過，我先確定一下，你對男人沒興趣吧？」



　　「喂喂，塞爾，這太過分了吧……莉妲‧寇斯塔，歐菲利亞子爵千金？」



　　「她的祖父是貿易致富的商人，讓兒子和瀕臨破產的歐菲利亞家聯姻，娶了子爵的女繼承人……」



　　「喔，聽起來不像是會賺的投資嘛～」



　　「比你想的要有賺頭，而且從他們會把女兒送到你這頭色狼嘴前，大概可以猜想他們打算投資更大筆生意，而且商人是很懂得抓緊時機的，身價很高的凱納斯伯爵三公子。」塞留斯抬頭一笑，表情既真摯又誠懇，「不過我還挺期待你趕快安定下來，這樣子令尊就不會一天到晚為你操心，我也用不著老是替你收拾爛攤子了，你說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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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克萊茵宮廷首席魔導士的女官一職汰換率居高不下，這點和上司的品行有著絕對的關係──就算不是他的『直接行動』，但是間接影響力也真是高得可怕呀──莉妲‧寇斯塔背靠著柱子，在心中深深嘆息。



　　「不過是花錢買來的爵位，算什麼嘛～」



　　「哼，一個花錢買爵位，一個為錢賣女兒，這樣卑賤的人也好意思到王宮來丟臉哪……」



　　「怎麼，想靠妳這張不怎麼樣的臉攀上席翁大人嗎？真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什麼家庭就會出什麼樣的人嘛～」



　　「我警告妳，妳要是膽敢勾引席翁大人，我們絕對不會放過妳！」



　　「啊……」莉妲張大眼睛，如受驚的小鹿一般怯生生地注視眼前那一大群趾高氣昂、張牙舞爪的貴族千金，「那個…您們也喜歡席翁大人嗎？」



　　「什麼？『也』？妳給我們說清楚，」一個純青色長直髮的少女怒氣沖沖地抓住她的肩膀，要是回答不如她意，可能下一瞬間一巴掌就會打上來。



　　「說的也是，席翁大人是那麼俊美，那麼有才華，年紀輕輕就獲得太子殿下的重用，怎麼可能沒有人喜歡呢……我當然也……」莉妲輕咬著嘴唇，垂下眼睛，彷彿可見涙光閃動，「可是像我這樣的……席翁大人怎麼可能會……」



　　「哼，算妳有自知之明！」青色長髮的少女撇著嘴把她一推，像是碰過什麼髒東西般嫌惡地甩了甩手。



　　「總之，妳記住我們的話。」帶頭的橘黃色捲髮少女高傲地看了她一眼，領著那一群娘子軍轉身離開。



　　莉妲蹲下身撿起散落一地，蓋滿眾家小姐高貴腳印的文件，當她站起身時，華麗的蓬裙和香氣早就消失在長長走廊的另一端了。



　　真容易。



　　如果這個國家的貴族全都是這種貨色，恐怕很快就要完蛋了吧──她不在意地聳了聳肩，朝類型不同、但是同樣糟糕的上司辦公室走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莉妲‧寇斯塔在人稱『女官之墓』的宮廷首席魔導士秘書一職安安穩穩過了三個月，之後更突破四個月零三天的紀錄，成為最高紀錄持續保持人。



　　以一個秘書來說，她處理文書和例行事務的能力只能算是中上，遠遜於諸多前任優秀的女官，但她在任最初半年的工作效率卻比過去三年的總平均要高出百分之八，這是由於工作穩定以及熟悉業務內容，才能把各種重要性不一的文件適當安插進上司短暫的戀愛空檔中。



　　據可靠消息指出，王太子對這項人事安排意外成功感到非常滿意，「歐菲利亞子爵千金抵得上三個首席魔導士！」聽說他曾經在某次私下談話中這麼表示。



　　不過這並不代表首席魔導士已經放棄戀愛追逐的樂趣，『愛花』的名人依舊維持一貫風流自賞的態度穿梭花間，為什麼一向來者不拒的席翁沒有和眼前年輕貌美，而且據說非常仰慕自己的女官發生一段浪漫戀情？這已經成為王城內七大神秘事件的最首要話題。



　　有人說這是因為王太子的禁令、有人說因為這個女官的家世背景不好，甚至傳出他們兩個是失散多年的異父（母）兄妹等荒誕不經的謠言，不過不管是哪個信誓旦旦的證詞，都敵不過那位異世界少女的評論──



　　「開什麼玩笑，他可是席翁耶！」



　　面對人稱『鬼斧神工』的某位貴族千金都能談笑風生地吃完豐盛的晚餐，並護送她安全回到府第，風趣有禮的態度為這位小姐不幸的人生添上一抹美麗的色彩──連這種事情都能輕易做到，那一點點阻礙算什麼啊！



　　話雖如此，可是就連有『八卦女王』之稱的異世界少女芽衣都查不出真正原因，風流的宮廷魔導士依舊是日日在花叢與美人群中流連忘返，美麗的女秘書官總是在綠意盎然的辦公室裡癡癡等待上司的身影。漸漸的，莉妲‧寇斯塔就如同滿屋子繁茂的植物一般成為席翁辦公室的一部分，讓人們幾乎忘了那段平均一個月換一位女官的混亂而華麗浪漫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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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頭髮是接近潔白的淡黃色，比亞麻還要淺淡，有點像是奶油的顏色，可是又好像不太一樣……席翁懶懶地把玩著作為筆桿的白鳥羽毛，突然開口，「莉妲，妳為什麼不愛我？」



　　「咦？！」女秘書官驚訝地回頭，隨即露出羞赧的表情，「您怎麼會…那麼說……」



　　「因為這是事實啊。」席翁像是非常惋惜地嘆氣。



　　「這個……因為我不像其他人那樣子…對您……所以說您覺得我不……」她紅著臉，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我沒有那麼作……您會覺得…困擾嗎？」



　　「這個嘛……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一點點打擊了哪～」席翁用拇指和食指比出個『一點點』的距離，笑著眨了眨眼睛，「不管怎麼說，我自認為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啊，所以──」



　　他把椅子反轉了過來，十分不合禮儀地跨坐著，興味盎然地盯著美麗的女官，「雖然對外是那麼說，但是事實上妳不愛我，至少，不像其他人那樣愛我，為什麼？」



　　莉妲掃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席翁大人，下午的會議快遲到了，如果您再不過去的話……」



　　「安修會為之哭泣的──可惜我對男人沒興趣，只有美女的眼淚能打動我的靈魂哪～我親愛的莉妲，要轉移話題也用不著做得這麼明顯嘛，這樣我會心碎的。」



　　看來您是存心要翹掉下午的會議了是吧？莉妲攏了攏散亂的長髮，感到為難似地蹙著眉頭微笑了起來，「好吧，關於第一個問題，我並沒有說謊啊，我非常、非常喜歡席翁大人您……」



　　「哦？」席翁像是感到很希罕地笑了出來。



　　「作為您的屬下，我自認比其他女性還要了解您的事，您的工作、嗜好、習慣……」她認真地思索著用詞，「我喜歡您的容貌、您的聲音、您的想法……您的溫柔與殘忍、幽默與冷酷，我全部，全部都非常喜歡……」







　　從陌生到熟悉，一點一點加深了喜歡──



　　不知道為什麼呢，不管你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都是那麼…強烈地觸動內心的弦。獨特的看待事物的態度也好、微笑著，嘲弄這世界的口吻也好，都令人…打從心底著迷……



　　到底是為什麼呢……像是被蠱惑了般贊同你說的每一句話，即使知道那與自己的想法不合，還是迷戀那時刻你渾身散發出的，耀眼至極的魅人輝光──



　　倘若你就這樣笑著，質疑我存在的意義，我或許，不，是一定會為此產生疑惑而感到痛苦吧。



　　雖然只是這種程度而已，但是對我來說，已經是非常、非常的──







　　她微微一笑，像平日閒談笑語一般的口氣，但卻凜然有種無可反駁的斷絕，「比起什麼都不明白，盲目地誓言喜歡或愛，我自認為對您的心意比誰都要深喔。」



　　席翁抓住她一綹淡色長髮，放在唇邊輕吻，「但是，不是愛，對嗎？」



　　「如果愛您的話，就無法留在您身邊了，」年輕女官精緻的臉龐閃過一抹真實的哀傷，「愛是渴望，即使只是山谷裡的回音……」



　　她注視著席翁披曳的長髮，在午後金色陽光下彷彿閃動著潾潾波光的海洋，望不見盡頭的深藍向天際延伸，直至與天空連成一線──海洋是無情的，它帶走一些東西，又留下一些東西，去留全憑己意，更不曾回頭探看那被它拋下的事物；浪潮拍岸的低語週而復始，夾雜海水氣息的海風永無休止，不論對著海洋怎樣哭喊哀求，絕望的聲音只會消散在海風中，而大海不會給予任何回應──



　　「得不到任何回報的愛，如同沒有根的花朵，最後的芬芳很快就會在空氣裡消失殆盡──就像在我之前的諸多前輩一樣吧，」莉妲抬起頭對著席翁一笑，甜美的笑容純潔無邪，「『愛情和香水一樣，是濃縮生命的熱情』，我記得這是席翁大人您的名言嘛～對您來說只要有那香氣就足夠了，榨乾香氣的花朵屍體怎麼樣都無所謂，不是嗎？」



　　「好嚴苛的評論哪，原來在妳心裡我是這麼的不堪嗎？」席翁搭著她的肩，低沉的嗓音伴著溫熱的吐息魅惑地擦過耳膜，而臉上的表情卻是和言語內容全然不同的愉悅。



　　「哪裡──」她怕癢地縮著脖子格格笑著，「因為我和您一樣，是個自私的人啊……」







　　一陣狂風吹過，急急忙忙穿越中庭的異世界少女不經意抬頭，二樓某處閃耀的光景彷彿只出現在故鄉的夢中。



　　伴隨著碧藍無垠的水面，在熾烈日光照射下，近乎純銀的白色細砂──



　　「啊啊，好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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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經有一次，祖父摸著她的頭髮嘆氣，「哎呀哎呀，原本以為妳的頭髮會和我一樣，才給妳取這名字的哪，小莉妲。」



　　還是幼小的她看著祖父花白的頭髮，不太明白地歪著頭，「我的頭髮顏色不好嗎？」



　　「黑色的比較好啊，黑色是岩石的顏色，岩石海岸才是好港灣，這樣子才好打魚做生意……」



　　「別理那個老頭！」祖母把她從祖父手裡搶過來，笑嘻嘻地把她摟在懷裡幫她打辮子。



　　「什麼嘛，好端端的幹嘛頭髮要跟妳一樣生成那種砂子色嘛……」祖父咕噥著，隨即又笑了起來，「不過不管怎麼說，小莉妲將來一定會是個美人兒。」







　　很多年以後，她站在祖父的病床前，「爺爺，我要到那個人身邊去。」



　　「不可以！父親您快點阻止她，到那種人身邊的話她一生會完蛋的！」母親像是喘不過氣似地尖叫著。



　　祖父看著她嘆氣，然後笑了起來，「妳去吧。」



　　「父、父親？！」



　　「哎呀，瑪蒂蕾卡，想當年我兒子要娶妳的時候我也覺得不會賺，可是他還是這麼做了，而且結果也很不錯不是嗎？放心吧，寇斯塔家的人做生意不會虧的。」



　　「這不一樣啊父親，莉妲是女孩子呀……莉妲妳等一下聽我說啊……」







　　黑色的是岩石的港灣，一心想著懷抱大海，若是歸人不返，殷殷期盼的人也會化為石崖繼續等待；近乎純白的淺黃是砂的顏色，任憑潮水來來去去，不在意它留下什麼帶走什麼──因為沒有期待，所以不會落空，更不會受到傷害。



　　她就這樣站在那個人身邊看著他，內心充滿了『喜歡』的愉快，雖然有時會感到一點淡淡的悲傷，但是用祖父的話來說，已經是賺到了吧。



　　只要不把心給賭上去，就絕對不會虧本。







　　所以，我比誰都清楚，『我不愛你』的，這個事實。





　　　　　　　　　　　　　　　　　　　　　　　　　　　── The End ──



　　　　　　　　　　　　　　　　　　　　　　　　　　　　　　　　　　　　　　　　　　2004/5/19